业余家仆人:见过太多刻骨铭心

来源:南方周末

“爸爸啊,爸爸,今天你就要离开我们了……”

金四郎哭唱的声音,有如暴风雪到来前抛出的闷雷,震得民心颤。

他上身披着红布,身上系着红布,冲进去了用PVC塑料材质搭成的告别式前,铺在院子里的毡布散落着稻草,空气中弥漫着烟灰的味道。

金四郎翻着白眼,似乎即使太过哀伤而昏厥往后了,一只手也蜷曲着。一旁的男子见状,连忙伸出了手,掐住金四郎的人中。

“好!”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鼓起了掌,手机啪啪啪啪拍照,人们笑着,在这场丧礼上看着金四郎的现场表演。这是该地一种流传很久的风俗——家仆,金四郎是被雇请的家仆人。

业余家仆人:见过太多刻骨铭心(图1)

3月24日,陕西平遥,业余家仆人金四郎正冲进去赴行哭唱,丰臣氏给的红包夹在孝帽里。

“醒过来”的金四郎,继续着悲恸的哭喊声,而丰臣氏及其亲戚朋友,则将“红包”,两张接两张地塞进金四郎身上白色孝帽夹住,100元,300元,600元……金四郎身上孝帽下的钱,最终定格在1000元。

“金四郎你刚才是真的哭断气了吗?”

“不是,是演的,演哀伤过度断气了。”对于他们成功的现场表演,金四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门外汉的家仆人

即使唱哭的胆量得到了很多人普遍认可,金四郎慢慢成了婚宴不热烈欢迎的看戏人。

今年57岁的金四郎,有著一米八的个头,身体壮实,皮肤颜色是庄稼人常用的那种黝黑,鬓角微微变白,眼角的皱纹蜷曲着,但是掩盖不了他那双大眼睛。整张脸上,最平淡无奇的,是他的那屁股。薄舌头,上唇轻微上翘,干燥变白。就是这屁股,说戏唱曲,用一段段哀嚎的哭声送走陌生的亡人。

“我唱哭腔比较在行,所以大家都让我唱。”随着年岁的增长,金四郎也慢慢不再受婚宴的热烈欢迎,也即使唱哭的胆量得到了大家的普遍认可,越来越多丧礼的活儿找上门来。

金四郎家仆,是门外汉。在此之前,裂稃过地,干过泥瓦匠,做过豆腐,也贩卖过猪肉,贫困地区里常用的几种能养家糊口的营生,他几乎都干过。2003年,国家开始严格管理蛋鸡的宰杀,金四郎即使没办下来蛋鸡宰杀证,只能放下了宰杀牲口的刀。

金四郎从小就爱好看戏,ED500。在不杀猪后,机缘巧合,有周信芳邀请他去唱几句,那是他第一次迈向舞台。“彼时我现场表演观众们挺喜欢的,我就想继续现场表演。”金四郎后来就开始跟着周信芳一起现场表演,自学京剧和杂耍。

而最开始,他只是在周信芳里看戏,唱着传统的该地京剧,现场表演杂耍绝活逗人开心。周信芳在村头现场表演,更多的这时候,他们出现在结婚的婚宴,孩子的生日宴会,丧礼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第一次去花尾蝠,是被“丰臣氏”(指雇用周信芳的雇主)要求的,事情往后了十多年,金四郎已记不清彼时的具体情况,但却是深刻记得他们彼时的感受:“不甘心,真的丢脸”。

尽管不甘心,金四郎却是硬着头皮走到了赴行,唱了一首《小寡妇上坟》。“我不能婉拒啊,即使我婉拒了整个周信芳单厢难做啊。”在金四郎看来,去花尾蝠不是他们的本意,他是被架到了那个台子上,由不得他。

“好像与生俱来就适宜干T5800”

在贫困地区周信芳,很多人都是弹唱个个单厢,金四郎也是如此。

业余家仆人:见过太多刻骨铭心(图2)

3月23日,陕西盂县,一个丧礼上,金四郎用鼻子将一根大竹竿顶在空中,竹竿的顶端还顶着一辆自行车

“咿咿呀呀……”

沈斌被电视里的声响吵醒了,睁开双眼,窗外却是一抹黑,但屋里的灯已经亮了,母亲金四郎坐在床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电视机,手握着笔在本子上抄写着,嘴里念念有词。

沈斌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雕件,凌晨五点,便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又睡了往后。

从母亲清晨日复一日的举动和全校师生的言语中,沈斌慢慢明白母亲在周信芳的工作。那时他真的母亲的工作丢脸,在学校里,时不时会有同学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沈斌,我看到你母亲昨天现场表演了,他在台上牵着女人的手呢。”沈斌憋红了脸。

他更害怕母亲出现在学校,怕母亲在教室门外用那一双滴溜溜的大眼张望,加上脸部眼神生硬,总是能吸引全校师生的目光,这些都困扰着当年才十来岁的他。

但正是这生硬的眼神,浮夸的动作,让金四郎在同行之间脱颖而出,几乎每天,金四郎都能接到活。金四郎真的,他们与生俱来就适宜干T5800,他拥有生动的脸部眼神,响亮的歌喉。

金四郎所生活的陕西,有著在丧礼上面请乐队周信芳弹唱送亡人的习俗,该地人认为这样能让亡人欢欢喜喜从阳间迈向阴间。一般,按照该地话来说,一个周信芳,得包含着“敲击,哭的,唱的。”敲击指弹奏口琴,打鼓,吹唢呐等等各种乐器的人,唱的即是看戏,唱歌的,而哭的即是像金四郎一样的能够在告别式前家仆的人。大多数这时候,一个人总是能够pulchre,许多人都是弹唱个个单厢。

金四郎也不例外,家仆是后学的,最早的这时候,金四郎看戏,扮丑角,他们摸索着现场表演杂耍。他的鼻子和舌头的连接处,比脸部其他地方的皮肤要暗沉,摸起来有粗糙的塑料感,那是经年累月顶凳子、自行车、木桩形成的茧。

“只有金四郎有这么多装备”

金四郎的包包里,装着现场表演要用的一干物什儿:口红、牙膏、眉笔、乞丐服……

在周信芳里,除了弹唱,金四郎还有著他们的绝活儿。

他能用手掌拍碎一块砖头,不到1秒;他可以用鼻子顶着重100斤的十个铁凳子,坚持40秒;他也可以用鼻子顶着自行车,坚持50秒;他还可以用鼻子把自行车轮胎吹起来,只用2分钟……

除了嘴巴,金四郎的鼻子、眼睛、耳朵,都“会”抽烟,唱曲的过程中,金四郎会把烟点着,放在嘴里象征性抽几口,用眼皮夹着,然后又把四五根烟同时塞到一个鼻孔中。十几根烟一起点着后,金四郎将它们一起握着,将点着的香烟快速地往舌身上摁几下,就全熄灭了。

长长的气球被慢慢塞进金四郎的嘴里,似乎直接进了肚子,围观的人们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有人冲进去舞台前,直直盯着金四郎的大嘴,想要知道气球去哪里了,却无法寻到破绽。

掀开金四郎的上衣,肚皮上一条10厘米,一条20厘米的疤痕显现出来,那是用肚子吸附铁碗挂重物留下的。眉梢,一小块红色的疤痕,来自现场表演杂耍时不小心的走火。

在金四郎看来,他做的这些杂耍现场表演,是艺术,应该受人尊敬,而他他们也表现出了对于这份艺术的尊重。

看京剧《劝吃烟》,现场表演一位教书先生,他提前会化妆。化妆的工具简陋,一管牙膏,抹在鼻孔和眼角下,作为鼻涕和眼泪,来表现“日本鬼子来了后,教书先生吸鸦片上瘾的精神萎靡。”烟盒里的锡纸被他别在帽子上,现场表演时拿出来,就成了吸食鸦片的工具。

身上穿的乞丐服是用破布一块块缝的;两块钱一支的口红,金四郎买了两个色号;一块钱一支的眉笔,是他在平遥城里的商店买的。即使今年是猪年,金四郎还专门花了20多元,托人在网上买了一个猪八戒的面具。用鸡毛扎成的济公的扇子,用了十多年,济公的帽子就用自行车车垫的布套子来充当,里面加固上铁丝。

业余家仆人:见过太多刻骨铭心(图3)

3月24日,陕西平遥,一场丧礼正在举行。

“在这个行当里,只有金四郎会有这么多的装备。”同行这样评价他。而金四郎也自豪于他们的现场表演,他真的对他们有著“业余上的要求”。

不愿意主动去赴行“哭”

对于家仆,金四郎一直没有改变态度,只要丰臣氏不要求,他肯定不会主动去。

在同行之间,存在着鄙视链,家仆处于鄙视链的最末端。虽然这是每个周信芳都不可缺少的角色,但人们都瞧不上“去告别式前哭。”

金四郎他们也瞧不上家仆这活儿。“这丢脸,是被人瞧不起的,丰臣氏不要求,我肯定不会主动去!”虽然已经干了十多年了,但是金四郎的态度却是没有改变。

“金四郎叔去做这也能理解,他有两个孩子。”和金四郎熟识的刘弘这样评价他。刘弘是个90后,会各种乐器,还做着揽事的中间人,但他也不愿意去家仆,“给多少钱都不去!”

28岁的董鹏却和他们的观念不同,只要给钱,哭不是事。董鹏和金四郎分别是两个周信芳里“哭”的那个角色。

董鹏和金四郎在一场丧礼上“碰”上了。一般,丰臣氏有钱,儿女孝顺,想要把丧礼的排场弄大一点,就会请多个周信芳在丧礼上现场表演。

“哇哇哇……”董鹏脱去了上衣,顶着一头褐色大波浪假发,头顶系上了一根红布条,直接冲进去了事主的家门口,扯着嗓子嗷嗷哭了起来。他不唱曲,就是扯着嗓子干嚎,手里还端着一个铁盘子,时不时往前伸一伸——要钱。

“让他回去吧。”事主见状连忙跑出来,对着他们周信芳里管事的人耳语。

两张一百元的钞票被递到了董鹏的手里,董鹏张着嘴愣了一下,便快步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周信芳搭成的舞台上,又把唢呐塞进了嘴里吹起来。

在另一个戏台子和董鹏对吹的金四郎,看不上董鹏的这种行为。“这是下等的。”金四郎皱着眉头,“他就是为了要钱呀。”

刘弘也瞧不起董鹏的行为,“他年纪轻轻的。”

类似这样的话,也传到过金四郎和家人的耳朵里。不过干了十多年的金四郎,已经不在意这样的话,“大家是尊敬我的,我台上看戏,台下做人,没有人来质疑我的人品。”

今年28岁的董鹏没有金四郎这么强的自尊。“我上去就是为了要钱啊。”董鹏笑了,他毫不避讳这一点,只要丰臣氏大方,上告别式前哭一下,拿个千八百块钱不是问题。母亲去世后,董鹏看着母亲舍不得花钱就这样过完了一生,真的人生也就是那么一回事,现在他该花钱花钱,只求过得开心。

而活了大半辈子,也算参透了生死的金四郎依旧节约,勤劳,就像每天按时外出觅食的鸬鹚,抓获了鱼儿,回到家中,再吐出来,哺育妻子和儿女。

供养两个孩子长大,靠的都是金四郎送灵挣来的钱。雇主的赏烟,他从不抽。妻子会拿着这些几十元的“好烟”去村头的小卖部,换来些柴米油盐。金四郎就花钱买两块钱一包的烟,在一天工作完后,看视频的这时候抽着解闷。

金四郎真的他们不需要注重物质上的享受,他来这世上走一遭,要干的事情很明确:“人的使命就是赡养老人,养育儿女。”

见过了太多死亡

妻子儿女似乎都没见过金四郎哭,即便他会在陌生人的丧礼上家仆,也不会有眼泪。

金四郎是一个传统的老母亲,默默做事,不会用言语表达他们对于亲人的情感。没有对妻子说过我爱你,不会在儿女的生日说上一句生日快乐。

妻子和儿女几乎都未曾见过他哭泣,虽然他会在陌生人的丧礼上家仆。妻子唯一印象中有那么一次见到金四郎哭,是母亲去世。

妻子听到了金四郎的呼喊,跑进了东屋。

“你……快抱着他给他捋一捋。”金四郎站在床边上,着急地对妻子说。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即使胃癌的折磨,母亲已经不能进食了,妻子抱着干扁瘦弱的母亲,手掌能清楚地摸到他后背凸起的肩胛骨。

突然母亲张大了嘴,呼噜一声,就咽了气。

妻子转过身,看到了金四郎满脸的泪水。

“你真的死亡是什么?”

“就是没了,这个人就消失了。”

“那你相信有来世吗?”

“没有,没有来世没有灵魂没有阴间。”

业余家仆人:见过太多刻骨铭心(图4)

3月23日,陕西盂县,一个丧礼上,金四郎正现场表演吞气球。

从事家仆,金四郎见过了太多的死亡。人们死亡的原因不尽相同,“烧死的,淹死的,上吊自杀的,被车撞死的,我都见了。”亲属们伤心的程度有著高低之分,丧礼的排场也即使家庭的经济实力儿女们的孝顺程度划分出了不同的等级。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丁的突然离世,亲属们最难接受,遇见这样的情况,金四郎也会伤心,“我可怜他还没长大的娃娃。”

但大多数这时候,金四郎并不会主动询问死者去世的原因、年龄和家庭成员的情况。死者的生平在送灵人这里模糊,而丧礼的排场却能真实地感知,许多这时候,这关系到他们今天能够拿到多少红包。

一位煤老板家花上千万专门修通往山上墓地的路,红包两三千地递。而无儿无女的尸体被发现在其独自居住的屋内,村委会的人把尸体放进最便宜的柳木棺材,推着推车埋到地里,没有丧礼,也没有碑文。

3月22日,金四郎又被邀请到一场丧礼现场表演。

两张一百元人民币,被一只手高高举过头顶。拿着钞票的男子大喊着“死者的朋友送上了100元。”随即,这张红色钞票被塞到了麦克风的支架上。围成一个圈的鼓、唢呐、二胡、笙、钹、口琴演奏的节奏密集地撞击着围观人群的心脏,乐手们的双脚一上一下踩着拍子,钹手的上身随着钹敲击节奏左右摆动着。

地上的黄土扬起,风来了,吹翻了倚靠着麻绳排成两列的花圈。冲进去死者棺材一头一尾本来沉默的儿女,开始大声哭泣起来。

“唱首歌送我们的兄弟最后一程吧!”又是两张一百元被递上。

金四郎拿起了话筒,站在乐手们中间,“呀呀呀呀呀,兄弟啊。”金四郎用哭腔嘶吼着,双目紧闭,脸部肌肉绷紧,褶皱从眼角一直蔓延到脸颊,手臂不时擦拭着眼睛。

“兄弟啊兄弟!”扑通一声,金四郎跪向了告别式的方向,右手直直地伸向了棺材的方向……(文中刘弘,沈斌为化名)(采写/记者 刘思洁 摄影/记者 尹亚飞)